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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香花(第1页)

上部

清明时节,春风和煦。我独自伫立于丁香树前,沉浸在丁香花特有的香味之中,沉思良久。一种难以言表、挥之不去的情思,萦绕在心头。

尽管每年这个时节,我都要沉浸于丁香的芬芳之中,独自深思,每逢闻到这种典雅、隽永气味,我仍感到一种久违的亲切,一种深深的伤感,甚至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。

花香,激活了我尘封多年的记忆,把我带回到半个世纪以前的孩提时代。

那是古城西安一条陋巷。“卖花了!卖花了!”悠长的叫卖声由远而近。朝霞的逆影中,一位卖花妇女提一大花篮,沿街叫卖。

姥姥应声而出。我也跟着出来看。

姥姥这种称谓,在我们老家陕西省大荔县,是指曾祖父和曾祖母,因而分为男姥姥和女姥姥。我说的姥姥,是指我父亲的祖母,是女姥姥。

小时候,父母忙于工作,我们姊妹四人都是由姥姥扶养大的。姥姥特别喜欢男孩子。哥哥光宇早就外出住校就学,剩姐姐倩娃、我和妹妹彤三个孩子在家,姥姥特别疼爱我,原因很简单:倩娃和彤是女娃。

我在襁褓之中,就由姥姥扶养。据说,一般婴儿学语时,有意识地发出的第一个字音是“妈”或“爸”而我口齿笨拙,四五岁时会的第一个字是“奥”这是我对姥姥的称呼。当时的我只能发出韵母的音,姥字的完整发音发不出来。姥姥曾开玩笑地说,这娃怎么叫我就跟叫狗一个样呢。

我老家一带把丁香花叫紫金花。花型小,大体分为紫色和白色,其貌不扬,但香味独特。清明前后,正是盛开的季节。院内栽植一株丁香,或采摘数枝插于室内花瓶,她就会把一种宁静、温馨的氛围奉送给人们。

经过一番讨价还价,卖花女终于对三分钱两束的价钱让步,姥姥以四分钱买得三束丁香花。

“毛,你看,这紫金花,香味多好哇。”姥姥对我说着,把花插在废旧罐头瓶里。

“不,这紫金花不是香的,是臭的。”我一方面是和姥姥调皮捣蛋,故意反着她的意思说。另一方面,比起这怪怪的气味,我确实更喜欢玫瑰之类的浓郁香味。

“你这娃,懂个啥好坏呢。”姥姥说着,满意地欣赏着瓶子里的花。丁香的气味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小屋。

姥姥常说,花呀、草呀的,都有灵气。看了人的心思会变好、变善。她一直喜欢花鸟鱼虫之类的生灵。说现在在城里地方小,原在辛庄时,院子里种满了苇儿花、扁竹花等。什么是苇儿花,姥姥曾给我讲解过,我记不清楚,印象中应是唐菖蒲之类的样子。

尽管那时经济生活条件相当拮据,她还是从父亲每天给她的几角几分的买菜钱中,硬是抠出两三分来,买束花,插在罐头瓶里,或买几条金鱼养在罐头瓶里。那时,大的、好的金钱要一、两角钱一条,买不起,就买小的或者掉了鳞片、断了尾巴的,一两分钱就可以买一条。而那罐头瓶,我清楚记得是更早时候我姑,也是姥姥的外孙女来西安看望外婆时,带来的一瓶苹果罐头吃后剩的。这样的大口瓶子,我家只有这一个。姥姥没让它闲着,不是插花就是养金鱼。有时没花也没鱼了,就泡一束水草在里面,也可观赏。

那是三年困难时期。常听人说谁家谁家某某人脸浮肿了。

“蒸馍米汤,有何不好。没粮嘛,没办法。”我常听姥姥和邻居姨姨奶奶们这样唠叨。可是,我的记忆里,却丝毫没有过饥饿的感觉。

每天上午十时左右,姥姥都把正在院里玩耍的我的彤叫回家里,从煮稀饭或蒸红薯的锅里捞起几截熟红萝卜给我们吃。

时间长了,我吃厌了。

“吃吧,红萝卜有营养,娃娃长身体,要多吃营养东西。”每当这时,姥姥都这样哄着、劝着,非要看着我们把红萝卜吃下去才肯罢休。

比起红萝卜,我们更爱吃的,是白菜或莲花白的把儿。姥姥切菜时,我们就守在旁边。剩下的菜把儿,把周围的硬皮削掉,就成了我们非常喜爱的水果了,又脆又凉又甜。姥姥把分配菜把儿,是非常公平的,我和彤每人一半,不偏不倚。

有一次喝着稀饭,我想到了不久前看过的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,就故意“哎呀”大叫一声,作惊奇状,姥姥忙问我啥事,我说我要长生不死了,我的碗里有一块唐僧肉,我刚吃下去。姥姥还是淡淡地笑着,说你只要好好吃饭,就会长寿的。

那时粮食定量供应,且每户指定某日为当月的买粮日。我家买粮定为每月的二十六号。家里没有钟表,不知时辰。恰与我们家窗对窗的老龙家也是二十六号买粮。于是,姥姥与老龙家老伴后半夜开始隔窗的对话,打听时间。到凌晨五点多时,就叫醒沉睡中的父亲,去排队买粮。

每逢二十六号父亲去买粮,姥姥从上午九十点就叫我站在院子门口,不断地向西张望。

“娃娃家眼睛好,看你爸买粮回来没有。记住,你爸穿灰衣服,戴灰帽子。”

直到看见父亲焦黄的脸上汗水淋淋,头上、肩上都是面粉,扛着面袋回来了,姥姥象完成一项重大事业般地松一口气,给父亲倒碗水,拂扫身上的面灰。事过多年,我才知道,这意味着全家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没有断粮之虞了。

八岁那年,我得了伤寒病。

起初,不思饮食,日见消瘦。后来我陷于昏迷,什么事也不知道了。只记得在传染病院的伤寒病房里,父母轮换着陪伴我。我苏醒过来后,每天看着窗外一株光秃秃的椿树上落了一层雪。雪化了,又落了一层。出院回到家里,姥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蛋糕让我吃。

“吃吧,给你藏着好多天了。”

蛋糕存放时间已久,表面一层已经干硬。我渐渐回忆起来,在初病未入院前,我享受着全家最优厚的待遇:一瓶炼乳冲开水喝、削成片的苹果,再就是这蛋糕。当时我妹彤和我姐倩娃为了吃到蛋糕,不知遭受姥姥多少次训斥。

彤和倩娃告诉我两件事。一是她们知道家里还藏有蛋糕,闹着要吃。姥姥说是给毛的,毛有病,蛋糕营养好,吃了病就好了。实在被彤缠得无奈,就让她们到屋外去,说是让老告给你噙一个蛋糕来。待彤回到屋里后,姥姥给她一星半点儿的蛋糕解一下嘴馋。但就在这仅八平方米的小屋里,她们最终也不知道姥姥把蛋糕藏在什么地方。

至于老告为何物,我至今不知道。只认为是一位神仙,一位会哄孩子、送孩子礼物,也会吓唬不听话孩子的神仙。

二是我住院后,倩娃发现夜深人静后,姥姥经常独自一人出去。出于好奇,她有一次悄悄跟去看个究竟。只见姥姥站在我家屋背后的一堵小墙前,手在墙上划着什么,口中念念有词。姥姥回来后,倩娃问她干什么去了。姥姥异常紧张,说这事你别管。也不能对别人说。我求菩萨了,菩萨也答应了,毛的病快要好了。

别看姥姥目不识丁,但在大事面前却不含糊。有一次,我哼唱着当时流行的藏族民歌,第一句歌词是“毛主席呀派人来”姥姥听后,大惊失色,压低声音说:“可不敢这样唱了。毛主席是谁?就是皇上。派是啥,就是造反、篡权哩。我娃可不能这样唱了,惹祸呢。”

姥姥对新的事物接受得还挺快。家里新买的钢精锅,她甚是喜爱。逢人就讲用钢精锅比风箱灶火大铁锅省事多了,蒸一锅馍只用八分钟等等。我母亲笑她说,她就没有表,怎么能知道是八分钟。再则,她蒸的馍有的干脆就是粘的,没蒸熟。

姥姥进城生活,使用电灯数年,一直没搞清一个问题,她询问了包括我在内的好多人,但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。这是问题就是:电灯那么亮,为什么几年不添灯油?而且就找不到添灯油的地方。

姥姥有严重的腿疼病。那时也没有什么药,一犯起来就直捶腿。我知道,生我那年,西安奇冷,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地里,姥姥抱着不满百日的我,上厕所时不慎摔了一跤,为了护住我,膝盖硬上直楞楞地跌在地上。从此落下这个病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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