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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我到辛庄的时候已近正午,天还在下雨,下得没完没了。下雨不妨碍辛庄的人看我,他们坐在堂厅里,他们坐在楼阁上面,他们隔着水榭,他们看着我,所有的人都在看我。我知道。我的头发在几天前漂染成了酒红色,要头发重新变回黑色,只有等新头发长出来,或者一年以后,漂的颜色才会消褪。酒红在一片黑色中间显得非常耀眼,我并不想这样,我到辛庄来就是为了不引起注意,但我已经没有钱再去把头发做成别的颜色了,现在我身无分文,就象是一个随身只带些细软的破落户,可是我连随身带的细软也没有,我的手袋里只装着家常用的几样东西,还有匆忙收掇的几件衣裳,它们是我的嫁妆。
我也没什么行李,对于我来说,到哪儿都可以是我的家。这是一个陌生地方,我初来乍到,不想惊动任何人。
明婆的老脸笑得象红花,就象明婆的房子,桌凳是红色的,灯泡是红色的,明婆的脸也是红色的,我很快就和明婆,和明婆的红颜色们融合在一起了。
明婆在前面楼梯上走,穿着劣布拖鞋,脚后跟露出土红颜色的老茧子,茧子在起皮,好象要飞起来了。我一阵恶心,把头别过去,不看那脚后跟。
楼梯这么窄。我说。
窄你又不会摔下来啵。明婆说,转过脸,给我看恶狠狠的空洞的眼白。
我只觉得那眼白在瞪我,但是一瞬间那眼白就缓和了,还溢出来了几滴水。早点睡啵,那眼白竟说。
我把自己往床上扔,如果它真的算是一张床的话。我睡过去了。
2、本来我只是要路经辛庄,但车过辛庄,我的头正伸在车窗的外面,我看见了那个庄的上空浮着一层酒红色的雾,象一把大伞,把整个辛庄都盖在下面了。我看见过很多古怪的村庄,它们中有的一到早晨就腾起乳白的蒸气,有的到了晚上所有的树都会发出声音,还有一个村庄,那儿没有一只虫子,没有蝴蝶,没有蜜蜂,甚至连蚊子和苍蝇也没有。什么都没有。
只有辛庄,辛庄的上空飘浮着酒红色,我不知道那是什么,但它看起来很醒目,只有那一丛颜色,象根柱子那样孤零零地竖着。
卖票的女人冲我笑了一笑,把我放了下去,车子过去很远了,才把扎满枯黄发辫的头伸出来,痴痴笑着冲我喊,辛庄,辛庄,辛庄,辛庄。我迷惑地望着远去的车和车上的卖票女人,直到它们都不见了。然后我开始往辛庄的方向走。
这样,凌晨时分我就看到了辛庄,目测的距离是大概五分钟内我就能到那儿,但我已经走了有两个钟头了,辛庄还在原来的地方,就象我小时候看过的书,一个人在路上看到了一所房子,房子里坐着一个在编织的女人,于是他朝房子走去,但他走了很长很长时间,那房子还在前面,还是那么远。现在我就象书里的人,走啊走啊,真走得没完没了了。
也许真的没有路能进辛庄,也许真的只能远远地看,眼见着它近了,再走却又走出去了,再转身走回头路,它却又在身后头了,辛庄一会儿在前面,一会儿在后面,一会儿在左边,一会儿在右边,我烦透了。
我问过很多站在田地里的人,辛庄?辛庄知道吗?
红米团啵。他们说。红米团好吃啵。他们说。
我又不要问红米团,我问怎么进辛庄。我说。
红米团真的非常好吃啵。他们说。
这时候一个婆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,婆子拽我的手,眼睛象灯笼那样闪着光。辛庄。她说,去辛庄要坐船啵。
然后我就坐在船上了,我对婆子说,我又没钱,我给你打火机和香烟啵。婆子不高兴地撇嘴,辛庄半月一回才有船的啵。
我知道。我说,但我又不骗你,我真的没钱。然后我就到了辛庄,只几分钟的工夫。
跳,直接跳啵。婆子说,没有船埠头的啵。
我犹犹豫豫地看着光净的岸,挣扎着跳了出去,船却向水中去了,我脚下一滑,差一点跌进河里,我连忙用手撑,抓了一手烂泥,一条油涎虫从泥里拱出来,不高兴地瞪我,拱着半边身子动,另半个身子已经糊烂了,粘在我的手掌上,滑腻腻的,象鼻涕。船上的婆子手一长,要向我抓过来,我吃了一惊,她倒把船撑出去老远了,一咧嘴,没声没息地笑了一通,两条油涎虫从她的鼻孔里伸出触角来,探了探,又用力地缩回去了。
我从手袋里拿出最后一包面纸,用力地擦,擦不掉似的,好象那条油涎虫的半个身子都钻进我的血管里去了。我站在了辛庄的石板路上,但我很生气,直到我看见了桥,桥就在眼前,还是明代的桥,桥上没有人走,石头缝里长着稀稀落落的草。落雨天,路和桥都显得很干净。
我走过河边,两个婆子蹲在那里涮马桶,穿着蓝布对襟罩衫,里面不知道穿的什么,也许什么也没有穿,就是那件蓝布罩衫,空空落落地荡着,能看见婆子们毕露的骨节。她们蹲在那里说话,她们的脸长得一模一样,象姊妹。
吃过了啵?
没啵。
就象是花俏的唱腔,哼哼阿阿。两张嘴,一张一合,镂银的扁镯在她们干枯的臂间晃,晃得整支手臂都是银的了,但是脏极了的银就象是没有干透的泥,她们的手臂又变成了泥,摇摇晃晃的泥。
我看见正对着桥的墙壁上嵌着一只腿脚变形的虎,张牙舞爪地贴在墙上。
阿婆,有没有住的地方。我说。
阿吃过了?
唔没。她们说。
我又不要听你们唠唠叨叨。我说,我住哪儿?
两个婆子抬起头来,惊讶地看着我,明婆啵。她们异口同声地说。
3、我躺着,身子象散了的沙,再也组合不到一起了。我累了,但我只睡了几分钟,很快我就自己醒过来了,我的脑子里象天翻地覆一样,有很多事情在里面冲撞,挤压。我头疼得厉害。
明婆忽然在楼梯口出现,新梳了把髻,插着银荷花板,穿着齐整衣裳,不高兴地说,吃饭啵。我看着明婆,明婆的手里托着茶盘,茶盘里却放着菜碗,我吃惊地看着她,你走路没有声音的?
快点啵,我要去吃茶啵。明婆说。
我很生气,我厌恶有人在我不想被打扰的时候打扰我,但我不想说什么,即使我说了,我也知道她们不能完全明白我的意思。于是我只是低头看明婆的脚,还是那双劣布拖鞋,土红的鞋面,象几十年没有洗过一样。茶盘也和鞋一样,绘着云纹,釉光也是土红的,我看见明婆的拇指伸在菜汤里,指甲里的泥垢遇见水就掉下来了,飘飘洒洒扬了一碗。
我真不想再看,于是我又躺下来,但我分明看见了房顶上挂着的一匹一匹布头,没有层次地杂乱地挂着,象破落了的人家,显出一片死气。我呼地一下坐了起来。明婆。我说。明婆!
我看见那些布了,你不要把布挂在这里吓人好不好。
明婆站在楼梯上,很不高兴地说,一个学生,跟你样子差不多的学生住在这里的,踩坏了我的竹床才把布挂上去啵。
我不管。我说,我要把布拿下来的,吓死人的。
你又要踩坏我的竹床的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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